无题茶馆

一宇草庵,二铺陋席,拂却尘芥。生火、煮水、焚香、吃茶,对于尘世的一切,会如其所地接受;在忧烦纷扰中,试图找出美之所在。

【无题小品】 一期一会 之「未知死,焉知生」

「一期一会」为茶道用语。「一期」指的是「一生」、「一期一命」的意思。「一期一会」是说一生只见一次,再不会有第二次的相会。这是茶人们在举行茶事时所应抱持的心态。即「主人须以深情实意招待客人,客人也须以此生再不相逢之情赴会,领会主人的细小匠心,以诚相交。」因为,人生如河水不可逆流,即使是面对经常见面的老朋友,此茶室、此时节、此情境下举行的茶事是不可能再现的,而对每一次茶事的珍惜将使生命充实而不朽。茶道的这种观点来自佛教的「无常观」。


佛教的「无常观」认为,宇宙间是无常的,人的生死、亲人与友人的离合也是无常的。每个人都不是必然会有「明天」。人的生命是短暂的、脆弱的。这就是人生的实态。所以在生的瞬间应当认真地对待一时一事。


我们常常感到,人生是无常的。尤其在夜阑独坐的时刻,往往会更加深刻地体味到人生的寂寥、孤独与不可把控。我们询问自己,人的生命是否脆弱如芦苇,如何面对不期然的灾祸、意外、亲友的离开、所爱的丧失?如何直面丧失的恐惧与焦虑但不陷入其中?古希腊先哲伊比鸠鲁(Epicurus)认为,「人类痛苦的根源,是面对不可避免的死亡所产生的恐惧与焦虑。」死亡从人类有历史记载开始便如影随形般地出没。古巴比伦英雄吉尔伽美什(Gilgamesh)遭遇挚友之死,感叹道,「你变得暗淡,不闻我的呼唤。我心伤悲,惧怕死亡。」死亡之不可预期,常常让我们感到恐惧但又无法视而不见,从而感到人的渺小与无力。「死亡焦虑」是人类所体验到的诸多困扰、压力和内心冲突的源泉,它通过隐藏与伪装,转化成各种表象,陪伴我们的一生。


「无常」、「死亡」,我们时时念及而又不愿直视的——它们,对人究竟意味着什么?我们为什么一直惶惑不安?我们试图逃离是否便能真正逃离?


不丹活佛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在《正见——佛陀的证悟》中写道,「无常不是个坏消息,而是个好消息。」他认为,佛陀说一切和合皆是无常。「无常」没有本具的正面或负面,只不过是事物和合的过程之一部分而已。我们通常只想要无常的一半过程,只要生而不要死,只要得而不要失,只要考试的结束而不要它的开始。真正的解脱来自领受整个循环,而不是紧紧抓住自己喜欢的部分。有些人与事情,也许会与你相伴一生那么长,甚至可能延续到下一代,但是它们也可能消逝得比你预期得早。不论如何,终究变化是无可避免的。财富、健康、和平、名望、和它们的反面一样,都是暂时的。」活佛的这个观点,虽然并不符合人们梦想中的完美答案,但是却揭示了事实。他进一步说,佛陀从恒常的幻象中觉醒,接受了变化是不可避免的,没有全能的力量能够扭转死亡之路。如果没有对「恒常」的盲目的期待,就不会有失望。如果能够了解一切都是无常,就不会攀援执着;如果不攀援执着,就不会患得患失,也才能真正完完全全地「活着」。


思考并直面「无常」与「死亡」,也许会让我们开始真正地「活着」。


美国心理学家欧文·亚龙(Irvin D. Yalom)曾著述说,直面自己终将死亡的事实,会让人放弃对无关紧要的琐屑之事的纠缠,并避免沉沦于周围的环境,也不再沉溺于转瞬即逝的消遣(如美貌、地位或名望),从而重新思考与安排人生的重心,更热切地去对人生做出有意义的改变,最终创造出投入、丰富与自我实现的人生。


因此,我们可以认为,审视生命的有限性是最有建设性的行为。


已经辞世的苹果公司创始人乔布斯(Steve Jobs)有一段为人熟知的演讲,他说「把每一天当作生命中的最后一天(live each day as if it was your last)。几乎任何事——所有的荣耀、骄傲、对难堪和失败的恐惧——在死亡面前都会消隐,而留下真正重要的东西。所以提醒自己就要死亡,是我所知道的最好的方法,用来避开担心失去某些东西的陷阱。时间是有限的,所以不要浪费在重复别人的生活上。直觉和内心知道自己想要变成什么样子,所有其他的东西都是次要的。」


如乔布斯所说,「死亡很可能是生命最好的发明。」当人意识到终将面对死亡与无常的生命,便会开始为每个生灵、每个瞬间所触动,它们是如此短暂;也唯其如此,才如此宝贵。我们抱持认真的态度,与生命的每个瞬间「一期一会」。与家人、友人、爱人或其他任何有幸相识的人相见,都视同此生最后一次相见。生命终将如秋叶凋落,但每个时刻将在记忆中永存。


两千五百年前,孔子叹曰「未知生,焉知死」。今天,我们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提问,即「未知死,焉知生」人生如白驹过隙,只有浩瀚苍穹永恒地凝望与守候。即便如此,生命本身已是自然的馈赠。虽然肉体的死亡不可避免,但是对死亡的直面却能拯救我们。尼采说,「爱你的命运(amor fati)」。直面无常的人生,不仅不会让我们陷入绝望,反而会令我们觉醒,从而更加完满地、富于生命力地活着,在迷雾中辨识出启明的星辰,在尘埃中开出绚烂的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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